修炼1 成为了一块肉

        坐标法国巴黎，时间2007年。

        作为一个在国外刚刚开始工作不久的中国人，我已经很庆幸能有一份体面的白领工作：

        #咨询师-工程师。

        当时激动地昭告天下，但是很快就发现真相……好像没有那么美好。

        我记得作为嵌入式工程师刚被招聘进来的头2个星期，每天需要跟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客户经理做自我介绍：

        您好，您有两分钟时间么？我想向您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毕业于CS学校（现在法国全国排名第二的工程师大学，也叫精英大学），双硕士学位，主修的是光电子通信、纳米系统、等离子微系统……在学校做过两个课题，一个题目是3G网络视频会议的网络优化，另一个是……

        那时候所在的A公司，是一个法国的一家跨国的咨询类公司，最主要的业务是定制化的软件咨询服务（直白点说也就是卖程序员人头），行业内也戏称“卖肉的”。而我们这些咨询师，也就是“肉”。

        因此公司里面所有Manager（经理）的工作就是，找到便宜能干的“肉人”，然后在各大公司的项目上，卖个好价钱。

        而作为“便宜能干的肉人”，我们的工作就是，麻利儿地，被卖到各大公司项目上供人差遣。

       互联网晚辈们管这个叫：创造价值。

        “肉人”分为几种，一种是已经被高价卖出去的，一种是低价卖出去的，一种是还没卖出去的，最后一种是摆在货架上多少天，发臭了都无人问津的那种，基本上就活在鄙视链的最底端了。

        这种状态有一种专门的名字，叫“InterContracts” —— 合同之间，也有的公司换了个好听的名字“OnBeach” —— 沙滩上。

        意思都是一样的，都是其他人对于这种在鄙视链最底端的游手好闲，吃闲饭的人的“尊称”。 

        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在鄙视链的最底端呆了2周，这日子太可怕了。

        招我进公司的那个经理叫Francois，是一个胖胖的样貌和蔼可亲的人，声音也很有磁性。他让我对这种皮肉生意并没有反感，反而对公司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感激涕零。并且他还给我很多的指导，让我这块“肉”，看起来鲜嫩多汁，香飘四溢。

        像我这样性格内向，自尊心又强的人，能够跨过与人交流的门槛，Francois给我了莫大的帮助。

        “你需要跟每个客户经理介绍你自己，一个一个的说，当做是锻炼。”

        Francois把我塞进一个坐满了人的办公室，然后果断在我和他之间关上了门。

        我的后背抵着门，手心里都是汗，我的法语本身不灵光，这种情况下，就连脑子也跟着不灵光。

        当时所处的环境给我的感觉，应该就是一只羔羊被丢进斗兽场的感觉一样。有几个经理在自顾自地激烈交谈，有几个经理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干活了。

        离我最近的那个经理，看了我一眼。不好！我也正好看到他了，目光产生了交集，出于基本社交礼貌，双方都装作视而不见，已经太迟。

        “您好，我叫Ying，您有两分钟时间吗？如果您允许，我想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

        他象征性地嘴唇抿了一下，然后眼睛盯回自己的屏幕，点了点头。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我姑且认为那是一个职业微笑加上一个点头，反正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毕业于……我的实习经验是在……”

        鉴于那时我的法语本就不灵光，为了缩短双方尴尬的交流时间，我把语速调成了3倍速，我觉得无论中国人还是法国人，应该是地球人，都听不懂我在说啥，有些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在说啥。

        “好的，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经理跟我客气道，眼睛依然没有离开他自己的屏幕，嘴巴再次抿了一下。

        我很肯定是他在跟我客气，因为他后来从来没找过我聊任何项目，准确地说与我没有任何交集。

        现在棘手的问题来了，在这个8个人的办公室里，我已经跟第一个经理介绍完了我自己，其他的人怎么处理呢？如果走掉，其他人会觉得我是不是不尊重其他还没有交流的经理。如果一个一个的说的话……那应该就是大写的尴尬无穷次方。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我走向第二张桌子，对第二个经理开始我的自我介绍。

        “您好，我叫Ying……”

        好，完成。然后下一个，再下一个，等说到第四遍的时候，我猜测，既然说了四个人，剩下的四个人如果我不跟他们说，他们肯定会以为我对他们有什么意见……

        “好了我知道你叫Ying……” 第五个人终于对我说，全办公室的人都笑了。

        笑归笑，反正那天我跟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说了一遍。从办公室里出来，我感觉已经完成了一项史诗级的尴尬挑战赛，并且赢得了年度尴尬冠军，我觉得我可以爬到卢浮宫屋顶高唱义勇军进行曲都不会觉得尴尬。

        当我松一口气准备去喝口水的时候，Francois过来对我说，旁边那个办公区去说了吗？

        “哪个？”

        “那里，还有几十个客户经理呢，然后楼下还有一层。别闲着，每个人必须要认识你。”

        “好吧，我先喝口水。”

        要脸干什么，对吧？谁缺谁拿走。

        “您好，我叫Ying，您有两分钟时间吗？我毕业于……”

        “嗯，先生您好。那是一个很好的学校。”一个年轻人回答我。

        “我的专业是……我实习是在……”

        “哦，很有意思啊。” 诶，这个年轻人显得比较热情，肯定是我诚恳的态度打动了他。

        “如果您有相关项目的话，可以考虑我做候选人。”

        “哦，是这样啊，不好意思，我是实习生，昨天来的，我是来做电话营销的……，我对项目不熟悉……”

        实习生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如果说楼上这一层是史诗级考验的话，地下室的应该是地狱级考验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客户经理，身材魁梧，光头锃亮，在一个很大的办公室里，我敲门进来的时候，他手里正挥舞着一根棒球棍，另一只手正在往墙上扔球。

        我在他面前站定，他很夸张地后仰靠在椅子里，棒球棍横在脑后，似乎随时准备敲碎哪个不交保护费的毒贩的脑袋。

        在我强作镇定的介绍完自己之后，他伸出一张大手过来，握了握我的手。

        “祝你好运。”他冲我挤了挤眼，我不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

        “谢谢。”

        然而开始很难，适合我的项目很少，面试过一两个，也都没有选中我。总而言之，作为一块摆在货架上卖不出去的肉，等到大家都熟知我的时候，表示这块肉已经沦落到了鄙视链的最底端。

        “今天见了客户经理了没？多跑跑。”Francois加大了对我的督促，我基本上已经不敢去喝水了。他似乎在饮水机那里埋伏好了，我一来，他就出现。就像猎人就在水源处放置陷阱一样，耐心地等待着动物出现。

        本章小结：

        真的，我能够迈出与人交流的那道门槛，Francois的功劳是最大的。我遇到过很多程序员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专心做技术，如果我也有机会选择，我也想走这条路。但真正生活中大部分的工作很少见能够专心只做技术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软件工程相关的所有工作的成果与沟通效果有直接关系，做事情之前的需求沟通，事情过程中协调沟通，事情完成之后与相关干系人的沟通。

        再之后接触了敏捷项目管理，更惊奇地发现这种管理方式最大的改变往往是改变了团队的沟通方式。例如结对编程，开发、产品、测试坐在一起共同开发，团队自组织，看板墙的管理……

        而人的本能是喜欢工作的时候闷头干活，喜欢等“做好了”再跟人说，这多多少少是与“好面子”有很大关系，生怕别人觉得自己很“白痴”。

        相反，有些时候，甚至大多数时候，即使别人觉得自己很白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问了一些很弱智的问题，说了一些很傻的话，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别人忘掉的绝对比自己快得多。而多亏了这些可能“弱智的问题”，很“很傻的话”，自己才能够澄清很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心头的疑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项目能够正确进行，自己才是最终、最重要的受益者。这难道不比“面子”重要么？而别人可能会有的“看法”，只会随着自己的成功和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