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8 “阿鸡了”是个啥玩意

2012年、巴黎。

自动化测试的悲哀

“我敢保证，我们没有使用魔法。”

“我们也没有在桌子下面偷偷用鼠标操控。”

……

客户这边几个经理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机的屏幕，电视机面前连着一个黑色的机顶盒——“原型机005号”，75寸电视大屏上的光标迅速四处游走，依次点击界面上各个按钮：“直播电视”，“首页”，“付费点播”，“账户信息”，最后光标在电影区搜索框输入 “当幸福来敲门”，威尔史密斯马上出现在屏幕上，点击电影，播放，退出，返回首页一气呵成。

“哇！这么神奇的么？机顶盒自己就动了起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自动化测试的魅力。”我们三个咨询师站在一旁得意地说。“刚刚自动化测试的报告已经发送到你的邮箱，每个界面都做了截图保存，如果需要可供查看。”

“那我们可以在完全无人参与的情况下，让机顶盒自行测试，测试结果发给所有人咯？”

“对，晚上测试，早上收到结果，这是行业内通用的做法。为了稳定性，可以持续不停地跑自动测试。”

“那太美好啦！”

客户市场部经理高兴得合不拢嘴，而技术部经理得意的神情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没有问题，咨询团队花的是他的预算。

“当然，这是在工程部那边能提供一个比较稳定的原型机的情况下。”我说。

在场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工程部的经理。

“这个月底，最迟这个月底，改版后的原型机能够提供给测试部门测试。”工程部经理真诚地说。

“如果上帝允许的话。”他又加了一句。

“上帝保佑。"大家一起念了出来。连续3个月了，工程部经理依旧没拿出一个能够稳定测试的机型。刚刚用来演示的原型机是从另外一个项目上借来的。

“另外，我们也想拿到OneBox的功能设计文档，这样我们可以提早开始准备测试计划。”另一个咨询师说。

“更新的版本还没出来，设计部经理呢？”技术部门问工程部门。

“不知道，他好像有别的会议去了。我最近很少见到他。他现在估计被大老板放在火上烤呢。”工程部门经理比了一个烤羊肉串的手势。

“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去做自动化测试，设计却还没定稿，测的是寂寞么？”是技术经理在抱怨。

当然他会抱怨，钱是他的预算。

大公司里的距离

法国大名鼎鼎的B集团，世界五百强，在法国基建领域的地位类似于中国的中建，同时又将电信和传媒业务纳入旗下，是三大电信运营商之一。

可谓是家大业大，我们都知道作为公司的员工都会有B集团公司电子邮箱，有一个传言，如果输入法国中央台几个主播的姓名，加上电子邮箱后缀，是可以发送成功的。如果传言属实的话，那就证明法国中央台的主播都是B集团的员工。细思极恐。

我当然没那么无聊去发这样的邮件试验，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总还是不错的。

为什么讲这个事情呢，只为了说明公司确实很大。我们所在的那个园区，俯视看的话，像一个B字形，从东到西，由三个主体和许多连接走廊构成，从一栋走到另一栋可能需要走近20分钟，加上上下楼，更像迷宫一样。每个新来的人，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摸清方位。

似乎是公司行政中心在故意刁难这个项目组，OneBox项目的各个部门团队，机房在地下室，测试部门在一楼最西边，工程部门在二楼最东边。

设计部门在四楼……至今都不知道哪一边。

可想而知项目沟通起来多令人头疼。

我的最大耐心和体力，最多只能支撑我千里迢迢走到工程部那边开会，更远的对我来说就算出差了。有问题的话，大家更倾向于发Email来解决。相信换任何人都会一样。而Email的沟通速度呢？坦率地说，跟邮差投递信件的速度差不了多少，市内邮件基本上是当日达或者次日达。而Email被真正打开浏览，基本上也需要这个时间。

我们也有即时聊天工具啊，但多数时候也只是八卦和上班划水的利器。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我的法语不行，理解能力差，理解不了对方发来的文字信息的意思。很快发现，法国本土同事也是一样的。

“这说的是什么鬼，我哪里能明白。”然后就丢在一边不管了。

也有这种的，“每天都很多消息，哪里看得过来。重要的事情他会发Email的。”

还有这种的，“聊天工具上说的话能算数吗？简单的问题，yes还是no，传个文件还可以。但是如果需要你配合做个什么事，聊天工具上说一声，回头他不承认是他让你这么做的。难道你要去截图对峙么？”

所以聊天工具上只有这种消息的沟通才是最及时有效的：

“咖啡？抽烟？”

“Go！”

这时候，不论是几楼，去咖啡室和户外抽烟透气的动力都是有的。

难产的项目

有一幕大家应该都很熟悉，欧美战争片里，大战即将打响，将领扬刀立马，在众将士面前振聋发聩地喊一些激昂的豪言壮语，配上激情的鼓乐，众将士挥舞着刀剑呐喊应和。

客户那边负责我们团队的老大，就是欧美电视剧里那种将领的形象。深灰色眸子发出犀利的光泽，深沉的嗓音磁性又富有感染力。周一例会上，他环顾四座，激昂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

“同志们！我们之前走了那么多弯路，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现在是最后一条直直的赛道了，ligne toute droite!(赛车术语中，赛道的直线冲刺部分)，油门加满，全力以赴！胜利就在眼前！”

还没过俩星期，同样的台词又来了：

“同志们！我们刚刚又走了一个弯路，这回不会变了，这下肯定是最最最后一条直直的赛道了！ligne toute droite！加油啊！”

然而没多久，周而复始。

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感觉他自己都在憋着笑。

但这不妨碍后面再讲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从我正式进OneBox项目组那一天算起，OneBox项目已经官宣立项3个月了。当时，科技杂志里面高调宣布新款的“光猫盒”+“网络电视盒”，二合一盒子，OneBox，在今年9月份将进入千家万户。

杂志封面上，一个充满科技感造型的精致长方形盒子泛着未来感蓝色金属光泽。

项目时间表，很简单很常见。头三个月做设计，然后五个月开发，留一个月测试，掐指一算，挺好，九个月可以走进千家万户。

项目组由设计部门负责设计，工程部门开发硬件产品，技术部门负责软件系统和整体测试，整体测试通过之后，产品发布，剩下就移交给运营部门推广，上门安装和维护。

我所在的是技术部门下面的自动化测试组，再往下面有一个自动化和工业化小组，负责为项目组提供内部使用的自动化和工业化的工具。小组队长兼成员，就是我（当然后期增加了几个人）。

“嘿！我作为OneBox的总体项目经理，你们猜猜怎么着？今天我才知道OneBox的基本配置信息！双核CPU，1G内存，4G硬盘！你们再猜我是怎么知道的？从报纸上！我都不知道，报纸是怎么知道的？” Johann扬着手里的报纸，一脸讽刺地对我们说。

——这是第四个月，时间已经过半。更离谱的是，杂志上披露的信息居然最终还是对的！

“喂！上一批型号的原型机依然有电视盒报错的情况出现，设计又被打回了。这都是第三批了。上网盒必须比电视盒先启动，等有网络了，电视盒才能联网。这么明显的逻辑我已经解释了五遍了，还需要我们解释多少次呢？你们有收到我的反馈吗？”

“我也没有办法，设计部门……有自己考虑的优先级。”

——这是第六个月，还剩三个月。硬件没有定型，软件系统的开发也远没有完成。

“因为硬件给不出原型机，跟各大电视频道供应商无法联调，我们给不出软件开发完成的时间。”

“工程部也没办法，我们必须严格按照设计的要求开发硬件。每次设计方案出来，我们加班加点只花不到1个月就做出第一批原型机。但是知道现在是第几版设计吗？11版！”

“各大媒体渠道跟我们的合作还没谈拢，还需要增加一些频道进来，付费电影，新媒体广告，直播，游戏等等，这些都是今年流行的盈利内容。不盈利的话，公司辛苦做这个盒子用来干什么呢？“

——这是第八个月。还剩一个月。

我们老大沮丧地说，希望我们下班之后，晚上有个天使下凡来到办公室，创造一个神迹，让这一切能够好起来。

我所在的自动化测试团队，虽然处在生产流程的最末端，那也不能成天无所事事啊，始终都有KPI看着呢。除了观望比我们更前几个节点的团队在原地转圈圈之外，我们团队在自动化测试仓库里做了成百上千的自动化用例，此外还有持久性测试，随机性测试，安全测试，鲁棒测试，压力测试应有尽有。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每次测试的机型没过几天就被丢在了储藏室的最深处，测试用例也被丢到了回收站。

没过多久，这个团队也被丢到了回收站。

在开了不知道多少次动员会之后，项目进入了最后一个月，确切来说，是截止日期剩下15天左右的时候，盒子的更改不得不终止下来，新鲜出炉的OneBox将经过为期2天的测试，进入千家万户。自动化测试已经显得多余。

我们老大最后一次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这回再听不见慷慨激昂的动员了。经过简单的铺垫，自动化测试团队宣布解散。各自回家各找各妈。而我的团队，人数上有缩减，但作为自动化和工业化工具团队被保留了下来，为其他项目和部门提供内部数字化服务。

看着大批相处了的老战友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是一件沮丧到了极点的事情。我甚至也想一走了之。

除了沮丧，还有互相的埋怨：“设计部门没有勇气没有担当，不能拍板确定一个具体的方案。”

“工程部门没能力把两个盒子整合到一个盒子里，这点事我花5分钟，用透明胶带绑一圈不就结了么？”

九个月，这么多人力，财力弄就出来这样一个结果，这才是让大家最沮丧的。

项目的失败，同事的离开，让团队士气降到了冰点——如果剩下的残兵败将还算做团队的话。

“阿鸡了”是个啥玩意

没过几天，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OneBox项目可预见地撞墙了。口碑扑街，甚至被人说是侮辱智商。因为问题频出，而两个盒子又绑定在一起，于是上网盒和电视盒只要一个有问题，就得整个退回维修。后面的剧情不说大家应该也猜得到。

第二件事最开始没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公司不同的团队陆陆续续被拉去培训。我对培训一直不是很感冒，花几个小时，去听一个不知道公司具体情况的人侃侃而谈。具体能帮到我们多少，我是心存怀疑的，经过几次推脱，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听了一次，是个叫Agile的培训，说是专门针对公司目前这种情况的灵丹妙药。

Agile，也就是敏捷，用法语读起来，声音像极了“阿鸡了”，我在心里嘲笑了一番这个名字之后，便找了个理由，中途退出了培训室。

培训还没完全结束，紧接着来了一个让我惊掉下巴的事情。面对如此惨痛的失败，部门老大居然宣布OneBox项目重启，要用更少的人，更少的时间，用“阿鸡了”的方式，把项目重做一遍。

项目周期定为3个月。好的一面是我们之前做的那些测试工具和自动化工具或许能够派得上用场。坏的一面是我又要被这个不靠谱的项目折腾一遍。

3个月……等着看笑话吧！

几天之后，项目组有了一个自己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是轻松容得下6、7个人，桌子贴着四面墙摆着，没有工位之间的隔板。设计部门的同事从四楼不知道哪间办公室被拉了过来，工程部、技术部和测试专员都被拉进了这间办公室，项目经理也很开心的进驻了。我的一半时间会在这个项目上提供自动化和工业化工具，因此我也是这里的常客。

大家很快集体决定放弃了之前半吊子的产品，从设计开始重头做。既然在同一间办公室里，面对面交流比以往的Email交流高效了很多。写邮件和回复邮件的时间就被省下来了。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现，没有邮件就没法把大家的统一共识和时间节点记录下来。项目经理发现这个问题的当天，就吭哧吭哧地从别处弄来一面大的白板。在上面列举了几个大的流程环节。把大家的共识写成卡片挂在相应流程节点的位置，代替Email来明确大家的共识，老远都可以看清。

每天早上大家都会站在白板前开一个简单的会议，会议讨论的内容很少，更主要是看看这周末之前能不能交付出之前承诺的东西。

设计的同事在和工程技术的同事在讨论过程中，否定了很多生产成本颇高，但意义不大的方案。除了讨论和验证的工作之外，极少的开发工作被浪费在这些不靠谱的方案上。在设计方案的同时，测试专员也参与其中，大家一起考虑测试的方式和工具。常常测试的工作与研发的工作同时展开，因为从方案设计环节就提前考虑了测试的可操作性，我们之前遗留下来的自动化测试工具很多都派上了用场，我的工作也轻松了很多，甚至可以比原来更早下班。

第一个月，第一款原型机出来了，功能很简单，但是很稳定，能够使用。紧接着，每星期都有新的升级，软件系统功能不断地增强。自动化测试则7x24h不间断地运转，有了自动化测试的保障，新加入的更新就不会破坏原有的功能。

第二个月没有过完，100多个电视台的播放和录播回放已经正常，这是最基本的电视盒子的功能，测试通过。付费电影功能，这是占据电视盒子盈利80%以上的功能，测试通过。盒子硬件部分经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升级，都扛过了各种极限测试，可以交付。

距离项目预先设定的期限还剩一个月的时候，项目组决定，可以部分投入市场收集反馈，虽然没有很酷炫的线上游戏或者新媒体短视频，音乐广播这类东西，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上网盒和电视盒，已经可以走进千家万户了。

最后一个月，在收集了用户意愿和反馈之后，决定优先推出媒体短视频这个功能，其他的功能的开发被推迟到了下半年。开发团队有一整个月，相当从容地完成了媒体短视频内容和其他必要功能的升级。

项目宣布成功落幕。

关于“GBS”的思考

如果作为读者或者作为一个敏捷人的思考，第二次重新开启项目，用更短的时间，更少的人力，取得项目成功，这一定是那个“阿鸡了”——敏捷的功劳。但是对于第一批真正的践行者来说，所想到的完全不是某种新潮的实践，管理框架的变革。而更多的是我们尊重了，合乎常理的，理所当然的大道理和常识。

关于这个“Agile”，我后来的一个老板常常喊的一个说法是GBS，“Gros Bon Sens”的缩写。法语里，Gros是“大”的意思，“Bon”是“对的、好的”的意思，“Sens”是“感觉、意识”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对的大道理”。

大道理我们都懂，我们相信公司领导者们的出发点肯定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每个做事的人，也希望自己的事情能够带来好的结果，如果出师不利，大家都得受到负面影响。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基本的常识和大道理，为什么一开始不能执行呢？一个公司里是什么阻碍了我们，不能按合理的方式，基本的常识工作呢？

这也许是所有职场人息息相关的灵魂拷问。

在多年接触敏捷之后，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组织内会不断出现的东西，一些坏味道，在阻碍我们做正确的事情，尊重基本的常识。

而所谓的敏捷，不过是我们与这些坏味道斗争时，举的一面旗帜而已。

这只是个开端，在后面的职业生涯中，遇见了更多离谱的坏味道，并不是都能够与之斗争并取得胜利。更多时候只能缴械投降，或者自己走人。

在这次不大不小的项目遭遇滑铁卢，又反转成功之后。庆功宴还没来得及开，我就递交了辞职信。

在为B集团服务了整整3年之后，我拒绝了客户和Bernard的挽留。理由很简单，作为开发流程的末端，加上咨询师的身份，对项目控制的无力感让我感到厌烦。

乙方当了7年，是时候当当甲方了。

结果一当甲方就后悔了，后悔没早当。